一株枇杷树

我与我周旋久 宁作我


背景来自@鱼崇 她超级美丽呀w

【巍澜】黎明将至

 #百日活动文。点开第一个tag可以看见很多优秀的老师,我拖后腿辽


#民国设定正剧向


#部分会用到庄周惠施的故事,还有鲲鹏。主要是为了侧面写写沈巍的坚守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给屏蔽辽,我昏古七



 


 【巍澜】黎明将至

契约最后一条:万不得已,人情伦常在上。


算是对那一日五雷惊天而下,少年鬼王仍直身跪地最大的让步。 



.

“我仍能和他相遇,只是再不敢坦荡地拥抱。”


1930,抗战前夕。

 

人间弥漫着剑拨弩张的气氛,地府也不安分,倒不是内部自乱,毕竟这届阎王爷是个安分的主儿,只是每日从上面下来的人多了,还总有几天能将偌大地府挤得水泄不通。大多是还有些许生气的灵魂,也就是未满寿数而来,急着投胎,申冤,或是不甘死的,不愿投胎的,三天两头闹得地府不可开交。


若以一叶观秋,那这仅是开始。


判官唯唯诺诺杵在一人身前,低着头,似乎不敢抬头看他一眼:“请,请斩魂使入世……”


那人闻言周身寒气似是重了些:“判官是知道的,我不能频繁出入人世间。”


“知道,知道,”那判官忙不迭地点头,将腰弯得更下去了,连额间渗出的点点汗珠都来不及擦拭,“但斩魂使大人神通广大……”


“容我斟酌。”


判官不敢怠慢,陪笑连声道是,见那人完完全全消失在黄泉尽头才长舒了口气,却又马上犯起愁来。地府虽是独立的机构部门,但上头也有人管辖,否则岂不是要任由地府做“天高皇帝远”的主儿,但同时也存在上面那人愿不愿管,管得宽了还是松了的前提下。


好死不死的,这一届归管地府的人严苛,时时刻刻操着八瓣心,而阎王爷也中规中矩,毕竟不是要长留地府的人,当然得讨好上头的神仙。


按理三界之事谁也不该插手谁的,所以这次指名要斩魂使出世,毕竟他不属于三界任何一方,况且此番也只为解决些人间外患,而其内部矛盾只能听凭凡人自身造化了。 
 

  


 
  黄泉下千丈,大不敬之狱。 
 
   

“我能去吗?”方才那满身寒气的人发问,却是对着一棵树,问的也不是“我该去吗”,而是“我能去吗”,前者是生怕蹚了浑水,后者则是小心翼翼的请求。


那树只有一株光秃秃的树干,枝枒上无花无叶,就直愣愣地伫立在这无光之地。它好像真的能听懂人话似的,片刻过后便窸窸窣窣抽出纤细的一根枝条来,缓缓伸向面前站立的人,温柔地攀上他的肩膀,抖动了几下,像是在轻轻拍他的肩。


那人颔首,双手合起作揖,深深地拜了下去,起身时恰好褪去大大的兜帽,露出他的本来面貌。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却眉目清隽,抬起眼来时好像想到了什么,有些阴郁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是说不出的温柔绻缱。



      人间。

 

这是沈巍少有的几次不在夜晚,仅作常服装扮的来到人间,身上也少了因契约束缚的沉重,想来大神木乃上古生灵,论起岁数来都要比几位圣人高些。此番得其首肯,算不算是那人冥冥之中体恤自己呢?沈巍没来由想道。暖洋洋的温煦日光照在人身上,蒸腾出一种不太真实的温度。


正值休沐,街上熙熙攘攘,热闹些的地方连人在其中都举步维艰,沈巍正高坐街边一座小茶楼上,似是漫不经心地看着下面的人来人往,目光却紧紧黏在喧闹人群中的一人一猫。


赵云澜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本能的警惕使他觉着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但这里是闹市,人眼繁杂,好不容易错身到一个人少些的铺子前,偏头低声道:“给人盯上了,不过……”


那猫“喵”了一声,从赵云澜肩膀跃到手臂,圆溜溜的猫眼四下窥探。


“别看了,对方似乎没有恶意。”


赵云澜话音刚落就突然抬头,电光火石间与不远处茶楼阁上一人目光相错,便不假思索地抓了一把怀里的黑猫:“走!”他快步挤过人群,踏上那座茶楼,却已人去茶凉。


是谁呢。赵云澜喃喃自语道,紧锁第二面眉头还未舒展开,便被一猫爪拍回了神:“别想了,快回去准备准备,今天是那位第一次来。”


赵云澜无所谓得耸了耸肩:“准备啥,要我衣冠楚楚下一秒便能出席晚会吗?”


“领子翻翻,看看你至少先把里面这件毛衣穿正好吗?”


赵云澜:……好哦。 



夜深三更。赵云澜拿出了革命猛士对待老虎凳辣椒油的意志力将自己从床上拖了起来,两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浮,连大庆在一旁直说他“体虚”都没得气力反驳。直到踱步到卫生间用手沾着冷水在脸上胡乱抹了把,才醒了些,便准备出门,却见门缝处悄然飘进一封牛皮纸包裹的信,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孤魂帖初拜,望令主亲启。”


而打开里面是折得棱角分明对齐的函书,在赵云澜看来就是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表示自己因事耽搁会迟些来,并对深夜叨扰深感抱歉云云。


赵云澜不禁哑然失笑:“这位还是个文绉绉的学究,不过这字真好看,不知比我高上多少。”


大庆扒着他的肩膀看完了书信,闻言自然不放过任何一个跟他呛声的机会:“得吧,就你那狗爬似的字,还和人家比,我一猫爪下去都比你好看。”


赵云澜明目张胆翻了个白眼:“我们不一样,你是蠢猫,我是聪明人,现在聪明人要补觉了,你守着些,人来了叫我——困死了。”


大庆吓得浑身的猫毛都要竖起来了,这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还没等它开启一番长篇大论的教训,就见那家伙已经倒到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不过赵云澜没有倒头就睡着,毕竟刚刚醒过一次,只是脑袋一接触到沙发枕便晕沉,连眼皮都懒得一抬,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维持了很久,直到感觉有人靠近时才想要睁开迷糊的桎梏,却不知怎的竟安睡了下去。


他又做那个梦了。他近来不知怎的一直陷入那样的梦境。


还是那位看起来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不知名的的少年。他仰着头看向赵云澜时眼里有光,仿佛真能让天地失色,而面容干净澄澈,一看就是很透亮的人。说话时声音也清亮纯粹:“喜欢你,想抱你。”


真是个初生牛犊不是天高地厚,赵云澜想到。


墙上的挂钟转了几转,赵云澜才悠悠醒来,边看见大庆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怎么了,也不叫我?那位不来了吗?” 
 

一向没话找话的大庆只转动圆溜溜的眼睛,将目光投向厨房。


赵云澜顺着目光看去,正好见那人转身,他不过常服打扮,穿在那人身上却格外有生气。


“您是……?”赵云澜下意识要去摸腰间佩刀,却在看见那人手上还端着一碗蛋羹时止住了,再看一眼大庆,那猫索性趴下装死。


“沈巍,劳令主久等。是我不让它叫你的。”那人声音低沉却不浑厚,赵云澜不知怎的就想起方才梦里那名好看的少年。


赵云澜“哦”了一声,突然又反应过来:“你你你你是……?”


那人点了点头,微笑致意。


“不会吧……”赵云澜眨了眨眼,想起大庆明明和自己说过,斩魂使生于混沌,终年在黄泉下千丈的大不敬之地,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貌,所过之处冷风如刃,万里飞雪,万物结霜,怎么现在反而……有点暖和?


赵云澜不自觉疑惑得挠了挠头,正好偏过头去,看见自己平日里挂在梯子上,丢在地板上,扔在沙发床铺的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开来,而窗帘拉开,阳光将整个屋子烘得暖洋洋的。


“谢,谢谢啊……劳斩魂使烦心了。”赵云澜讪讪地笑着,比城墙还厚的脸皮破天荒觉得不好意思。


“无妨。”沈巍坦荡道,“令主琐事繁杂,偶尔不拘小节也情有可原。”


这话说得让赵云澜颇为汗颜。


“我此番来只不过管管人界之外的事,因为还有需要令主帮持之处,所以用现在这副模样唐突令主了。”


“不不不唐突,好的很,”赵云澜连连摆手,“别一口一个‘令主’了,现在啊鬼事好管人事难管,这令主不过虚衔,叫我赵云澜吧。” 


沈巍似是愣了愣,好半天蹦出一个“好”来,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剩下的事情只能……”


“尽人事。”赵云澜接道。 


气氛又沉默了下来,大庆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决定继续装死。


是沈巍先打破僵局:“既然无事,那我便不打扰你休息了,早饭我顺手做好了,你记得吃。”


赵云澜点点头。而在沈巍转身时大庆终于活了过来,用脑袋拱着赵云澜脚踝。


“嘿你这死猫干什么呢,”赵云澜抬腿轻轻一踢,又抬头对着沈巍大大咧咧一笑,道了一句:“斩魂使以后常来啊。”浑然不顾已被大庆抓出毛线的裤腿。 
 
 

沈巍顿了顿脚步,偏头侧身笑了笑,便开了门,道:“我家就在这儿楼下,你若有要紧事,可以直接来找我,不用顾忌时间。”


“好。”


门被轻轻关上,大庆却直接炸了毛:“你刚刚你刚刚真是……”


话还没说完便被赵云澜截下:“真是什么?我说你不够意思啊,怎么就没告诉我这位是个大美人呢,害我一早邋里邋遢得醒来,虽然这并不能妨碍我的英俊非常。”


大庆刚想狠狠啐赵云澜一脸,便见那家伙已经溜到卫生间去了,才喃喃自语道:不对啊……


刚刚沈巍来时,大庆便吓得从凳子上滚了下来,肚子上的肥肉都颤颤巍巍抖了三抖,倒不是因为斩魂使气势压人,而是他竟以本来面貌示人。


而沈巍也没说什么,只是过去将大庆又抱回凳子上,用极轻柔的语气道:“嘘,别吵醒他。”


后来大庆眼睁睁看着沈巍抬手抚上赵云澜额头,那家伙不安稳的睡眠竟沉静下来。然后沈巍便起身环顾了四周,猫眼可见地叹了口气,动手收拾了起来。


惊得大庆一双本就大的猫眼瞪得更大了,一眨不眨得看着沈巍的一举一动,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


“走吧,今晚还有行动,先去看看地儿。傻愣着干啥?被我帅得说不出话来了?”赵云澜一手捞起大庆,一手拍了拍腰间,确认东西都带齐全了才出门。 
 


.

“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


 赵云澜走在街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从他家出来必经一条闹市的街。还是早上,卖馄饨的,米糕的在路边支起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香喷喷得冒着烟;走街串巷卖糖人卖糖葫芦的已经吆喝上了。本就人多的街道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赵云澜余光瞥见一家店门正好打开,店主忙不迭地驱逐着门口的乞丐,旁边正好一对母子路过,那位母亲声音不大,赵云澜还是听清了那句话的前几个字:“你若不好好努力……”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的父母,也是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走在街上,路过乞人,走出五六步后,走在前方父亲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行,问道:“刚刚你看见了什么?


“是乞丐,我知道我以后要好好努力,不至于落魄至此。”赵云澜仿佛还能听见自己的童言无忌。


“不,不是。我想告诉你,好好努力,不让别人落魄。”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他想起那天,是他第一次盗取情报,回到家时连水杯都拿不稳,方才的刀枪剑雨似还近在眼前,“啪”得一声玻璃渣子碎了满地。


“爸,我不想干了。我想参军。”想像一个真正的战士一样浴血沙场,哪怕马革裹尸,哪怕化作一抔黄土,也是光明磊落的,好过面对冷不防的枪子,若是不小心丧了命反而还会给家里招来祸患。


“不行。”赵父的语气听来不容置喙,“你小时偷偷尝酒还拿你妈给我写的情书时怎么没这么担小?”


“那不一样,这……”


“这什么这?别说了。前线有很多人可以去,但后方的工作得有人干,不是必须是你,而是你能堪此任,缘何推脱?”


“你若不想干,也别参什么军,我送你去香港,有的是安稳日子过。”


赵云澜哑口无言。 
 
 
 

回过神来时他已走到那家酒店前。今晚这儿将会有一场名流的宴会,赵云澜的名字也忝列其中。他抬手遮了一下被窗明几净的酒店外墙反射出的阳光,好得很也亮得很,而谁不想坦荡生活在阳光下呢。


世道既然把人推到了深渊边上,那就在深渊边上坐下,顺便看看深渊下的暗流涌动,狂乱颓靡,但人不是在这样的边缘越挣扎越下沉,而是想要在灰烬中发出光来,想要星光终能闪耀在此。 
 

等到日薄西山,华灯初上,大上海的纸醉金迷才刚刚开始。这样的宴会不过是觥筹交错,赵云澜从进门起就没停下过向人问好致意,也有不少娇羞的目光频频向他投来。


赵云澜的母亲当年在上海滩也是名动一时的名媛。她并非出身豪门,只比普通人家更为优渥一些,却是为数不多曾出国留学的女子,后来在上海开的私人诊所专为高门巨族看病,也为自家的人脉打下坚实基础。二八年华时着一袭淡青色的旗袍亮相社交圈,那身旗袍滚着很宽的边,滚边上绣满苍翠的竹叶,领口缀着祖母绿的纽扣,眼波流转间尽显少女风姿。 
 

但至今说起来还能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她第一次跳舞时,足尖飞旋中踢掉了舞鞋——当年的小报几乎被这只金贵的鞋占领,就好像现在八卦版热议女明星手上的鸽子蛋,毕竟台下还有一名年轻有为的军官,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便身居中校,肩章上金黄色的星星在舞会上早已吸引了不少注目礼,此时正笑意盈盈捡起了那只鞋。


二人婚后赵父便弃军从商,夫妇二人凭其先前积攒下的人脉在上海滩里占得一席之地,当然也有人议论赵父并未完全退出军政,不然如何在上海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商圈里混得风生水起,从未被政府找过大麻烦。等到赵云澜出生,赵家的家业已是如日中天,理所当然的,赵云澜从出生起便活跃在了大大小小的社交场合。


牙牙学语连路都走不稳时凭圆嘟嘟的脸蛋在晚会上讨得些名媛欢心,再大一些时已是彬彬有礼的小公子哥,举手投足间已有绅士风范。后来在军校摸爬打滚一番,也未染上丝毫戾气,待人接物时仍是进退有度,只在不苟言笑时显出些眉目凌厉来。 
 
 
 
等到这场舞会的主持人上台讲话,赵云澜才偷得一会闲,却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也正好向这边看来。


那句诗如何说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想来也不及这人的一次回眸。


赵云澜顺手拿过侍者端在盘子上的高脚杯,隔空碰了碰那人的杯子,一饮而尽后便消失在人群中去。 
 
 


 
——哒,哒哒哒,楼梯间是此起彼伏的脚步声,是军靴踩在水泥地板上轻微的响声,但在静谧的楼梯间内自然清晰得很。 
 

赵云澜卡在这一层进退不得。下去便是宴会现场,一身的血迹难以掩盖,而楼梯间内已然有人把守,先前准备逃离的窗户在走廊另一头。血还在流着,是枪伤,一步一动间那冰冷的子弹仿佛都在摩擦着血肉,即使不被发现也要流血而死。


“走这里。”有人捂着赵云澜的嘴将他拖进了一扇门,赵云澜下意识挣扎,却在看清来人后没了动作。 
 

酒店二楼便有住宿,但这人如何得知我的行动,又一定料想我会经过二楼被对方逼迫得至此。


“我先下去,你等等尽管跳,我会接住你。”那人又开口道,在看见赵云澜警惕神色时一顿,“我不会害你。是总指挥让我来的。”


赵云澜还未来得及接话,却见那人已经先一步跃下窗户。 
 
 

怎么是他呢——沈巍。赵云澜垂下眼睫,估计了一下姿势,确认能避开身上伤口才跳了下去。


当真被稳稳接住,而沈巍仅是向后踉跄了两步。 
 

赵云澜还没来得及插科打诨,便听到先前追他的喊了一句:“在那儿!追上去!”


“艹,这帮孙子。”


酒店背后是后街,夜里本就人少,况且这儿居民本就不多,但赵云澜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敢再次开枪。子弹裹挟着滚烫的热流好几次贴着赵云澜而过,烧焦的衣料贴着血肉,但没有疼痛了。


他停了下来,连着抓着他跑的沈巍也停了下来,转进一个胡同口,赵云澜靠上了青石墙壁,才感觉找到了一点支撑。


“沈巍,听我说,你把这个东西带出去,走,赶紧走……也很对不起啊,才刚刚认识就让你和我出生入死的,我还没来得及和你成为朋友呢,”赵云澜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大口喘着气,他去握沈巍拼命堵他伤口的手,想笑一笑,却又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只好摆成了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你,你别说话了…… 
 

他曾纵身跃下,在白雪皑皑的昆仑山巅,刺骨的寒风穿堂而过,那是最冷的冬天,是昆仑君以身殉道的第一年。大雪纷纷扬扬,天地是浑然的白,他不知站了多久,眼前恍惚闪过心心念念的一袭青衫,于是毫不犹豫化作落下雪花中的一员。但绝壁上的枯松却在茫茫雪色中窸窸窣窣伸展出枝条,稳稳地接住他,而他身上的那根昆仑长筋在这雪虐风饕间微微发热。


后来他也目睹无数次那人的死亡,或善终或早夭,他都只能远远注视。他以为他早已麻木不仁,可在这一刻还是狠狠砸下泪来。


“沈巍,”赵云澜努力挣开眼,他本来想让沈巍别管他了,等到,等到明天自然会有人来给他收尸,却又看到沈巍红了的眼眶,还有死死咬紧的下唇,不自觉颤抖的指尖,便不能说出那般没心没肺的话了,只好闭了闭眼,记忆似乎和冥冥之中久远到说不清时候的东西重合,用着昏迷前最后一点力气连自己都未察觉地喃喃道:“你求仁得仁,别为了我哭。”* 
 


 次日隅中。


赵云澜终于迷迷糊糊有了些许意识,耷拉着睁开眼皮,便觉得十分昏沉,身体先一步起了床,小脑却跟不上动作,一下又落回了枕头。我还活着啊,他有些疲倦得吸了口气,闻见丝绒被清浅的木香,还混杂了像刚刚收进来的被子特有的阳光的味道,陡然清醒了不少。


我在哪呢?赵云澜甩了甩头,彻底直起身来,尽管脑袋还有些晕,但惯有的警惕心让他瞬间开始环顾四周,赤脚下了床,踩在冰冷的实木地板上,走向了不远处的木几。木几一侧整整齐齐分类摞着些文件书籍之类,而正中是墨迹未干的宣纸,毛笔搁在一旁,主人看来刚刚离开。


赵云澜目之所及那些熟悉的字迹,提着的心便一下放了下来。他低头看了会儿,又抬头打量起这儿的一桌一椅,不由暗道一句这人可真是品味不凡。


他下楼,未惊起一点儿动静,隐约看见厨房门虚掩着,不透光的玻璃影影绰绰映出人影,便有意想去吓吓人。


沈巍在家换了长衫。


赵云澜见的三教九流的人多了,从未见过有人能把长衫穿得这样好看的。他一直以为穿长衫的都是些呆板迂腐的老生,或是整日里只会念叨一句“之乎者也”的读书人。他自己也好奇试过长衫,照着镜子觉得哪儿都别扭。


但沈巍是不一样。宽大的长衫穿起来熨熨贴贴的,有种时刻置之度外的淡然和斯文的通脱。上方的盘扣规规矩矩地系着,周边线条流贯宕扬,恰到好处,更显得人涵养有素,不温不火;而当他快步向你走来时,长衫下摆就斜成帆形,多了一份意气风发,落拓豪迈。


赵云澜一边想着这人怎么生得这样好看,一边忽然踱步到沈巍身后探出头去,但这一下差点吓走了三魂七魄。


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即使是在不太透亮的厨房里也折射出雪亮的光。此刻正被沈巍拿着,毫不犹豫得,刺向自己的心口。


哐当一声——赵云澜想都没想,几乎是撞了上去拍掉那把匕首,顺便倒了一地的锅碗瓢盆。


“你在,你在做什么……”赵云澜感觉自己一点儿也不能感到方才脑袋里持续的晕沉,清醒得简直再闯一次刀枪剑雨,他走上前去抓沈巍的手,自己却在拼命颤抖,抓了两三次才握住那略显冰凉的手腕,但他知道自己很用力,顾不上对方有没有被拽疼,只是本能得,怕抓不住就会跑了似的。


沈巍低头,垂下的发梢遮住微红的眼眶,他没有说话。


赵云澜忍不住了,极力控制自己暴虐的情绪不发作出来:“我问你,你干什么?!回答我。”


沈巍小幅度摇了摇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然而赵云澜还是死死盯着他,可又舍不得骂,好久了,沈巍才微不可闻的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但我不想让你死……”


“你哪儿来的乱七八糟的偏方?!啊?喝人血就可以救命吗?”


沈巍还是摇头:“不是,不可以,人血不可以救命,但我的……”他顿了顿,好像把什么咽了下去,“……血可以救你。”


我的命是你给的,我的一切都源于你。


我生来无人所爱,也无人所恨,凡人的七情六欲于我深不可测。我花了上千年的时间修行,却还是不能忘却邓林之阴初见,还是苦痛于昆仑十座大山寂静的山风。所有期盼都是虚妄,所有努力都落空,所有相见都得小心翼翼。


沈巍有很多时候都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受尘俗羁绊也好,经历生活的落魄潦倒也好,最终都有结束的机会,入了轮回之后又是清清白白的灵魂。可他又舍不得,舍不得昆仑山雪色苍茫,天地干干净净时的气息;舍不得在街道拐角,或是酒肆茶舍,偶然偷得见一眼心心念念之人时一瞬的满足;舍不得……沈巍这个名字。


赵云澜突然想起了刚刚放在木几上的宣纸,是很好看的瘦金体,而上面“深恩尽负”四字力透纸背,末了还有一点指腹般大小的墨迹,大概是书写人还未来得及将沾了墨水的毛笔放下,便不由自主停顿了下来。


赵云澜突然哑口无言。沈巍这句话难猜,赵云澜渴望知道更深层次的原因,可沈巍不说,他无从得知。


两人又僵持了几秒,直到沈巍抬头,下意识想伸手揉揉眼角,却被赵云澜摁着,只好任由水色潋滟在眼角,又低下头去,而就此惊鸿一瞥便看得赵云澜心尖一颤,也顾不上生气,放软了语调:“下不为例,好吗?”


沈巍点头。


赵云澜看着这个只会点头摇头的木偶便笑,一笑又牵动了隐隐作痛的伤口,抓着沈巍的手也不由松开了些,沈巍却立马觉出不对:“很疼吗?别,别抓着我了,给我看看你的伤,是不是没包扎好?”


赵云澜偏头,笑意更甚,松开了沈巍手腕:“疼是疼,但是你让我亲亲,或者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沈巍别过头去,自觉脸颊有些发热,赵云澜不依不饶:“哎开个玩笑嘛你怎么还脸红了?” 


“别闹了,你刚醒来,气血还虚,赶紧去好好躺着。”


赵云澜愣了一下,心道这人话题转得也忒快了些,有些自讨没趣地揉了揉鼻子:“那我去躺着啦——想吃玉米排骨汤。”


“好,去吧。”沈巍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却又因赵云澜接下来一句认认真真的话锋突转“如果有机会,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慌神了片刻,他不会撒谎的,可他不得不撒谎,他听见自己缓缓道:“等事情结束吧。”


“好。”赵云澜眉眼弯弯,像是完全抛开了方才的情绪。


后来赵云澜脸皮厚厚得将被褥衣物等搬到沈巍家,本来沈巍是收拾了一间空房给他,可这人时不时大半夜抱着被子就滚到自己床上,还要很惊讶来一句“你怎么在这儿?哦这是你的床?!”


然后毫无芥蒂得睡了下去,睡到半夜时便像八爪鱼一样抱上沈巍,像是抱一个巨大的人形玩偶,还舒服得蹭了两下。


……


这一方小屋内总是有家气息,但抵不过外头的纷扰。赵云澜又连出了几次任务,但很少再受那样重的伤了,沈巍也外调出省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赵云澜闲来无事,竟打算给沈巍写信。


先前沈巍有答应过教他写字,主要是赵云澜一开始幻想着这人该站在自己身后握着自己的手腕,一笔一划地教他。没想到这人那就站在一旁让赵云澜自己悬着腕提笔写,要是他这手腕一软一下就用扇面轻轻拍上去。


“哎哟你就饶了我吧我要累死了,沈先生?沈老师?你就不能温柔点吗?”


沈巍真不懂自己哪里凶他赵云澜了。而一旁的大庆总是默默走开,表示自己是一只行为高洁品行端正的猫,不能对这样娘们唧唧的剧情喜闻乐见。


不过赵云澜现在提笔落字时好歹端端正正,拿起毛笔时也不再落成一团黑色。


沈巍早就给他写了几封信,但多是谈些零碎小事,让他记得吃饭记得早睡,有空浇一浇阳台上的花,以至他对着空白信发了好久的呆,好半天才灵光一闪——


最近天气真冷,我有听你的话多穿衣服按时睡觉按时吃饭。 

但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沈巍拿到这封信时便已是惊讶,拆开看时更是脸红到不行,一向端正严谨一丝不苟的沈教授那一天做任何事都跟踩在云端上漂浮着一样。



“垂首尊者,十方苦恒常。”


等到一月后沈巍回家,赵云澜也正值最空闲的时候,沈巍干什么事便都多了个小尾巴。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是庄周的《逍遥游》,沈教授还看这个呀? ”赵云澜弯腰,将头垫在沈巍肩膀,眼中隐着玩味的笑意,偏头就能看见沈巍舒卷的轻颤的睫毛。


沈巍不自觉红了耳朵尖,合上书往后靠了靠,淡笑道:“不过闲来无事罢了,”又沉思了片刻,见赵云澜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才接着道:“说起来,我与庄夫子,倒还有过数面之缘,说起来,他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哦?”赵云澜直起身来,收敛了笑意,挑眉疑问,也不知是真心好奇还是只为博人注意。


沈巍本无意说,便要转移话题:“话说起来,你的那批军需有眉目了吗?”


赵云澜却不急,看起来没有想让沈巍将话头转走的意思,用手在那书的封皮上敲了敲:“有了些,不过还是要先听你说说这个。”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是在一个人的梦境之中。战国时群雄并起,战乱不迭,不少冤魂流离人间,逐渐忘记了一切怨恨,常入世人梦与之交流而不被察觉。


“你愿意听听死人的快乐吗?”


这人在梦中竟也不惊慌,坦然回道:“请讲。”


他们竟攀谈了起来,沈巍来时也是诧异。平日里他入人梦境收魂,梦里的人无一不是害怕得哆哆嗦嗦,三叩九拜求这鬼魂不要伤害自己。


那魂魄寄居在一副骷髅里,闻声转头:“看来有人要我走了。”


那人顺着目光看去,看见沈巍竟笑了出来:“想不到我今日当真大饱眼福。”


“夫子不害怕吗?”沈巍疑道,又转头跟看向那骷髅,“既然知道我来意,便和我走吧。”


“好,但我想送斩魂使一样东西。”那骷髅说着不知从哪里扯出一只小傀儡,头大身小,走两步便摔在地上,“这是数百年前一团大火降临混沌,混沌中之物大都化作灰飞,这下家伙隔得远,只沾染了些火星,倒还幸运得因此生出些灵识,斩魂使愿意留下它的话我就和你走。”


沈巍还没来得及应答,那骷髅便将小傀儡递到沈巍身前,好像料定了他一定会收下。 




乡野间的清晨是水濛濛的,软柔的薄雾笼罩着枝头上的桃李,喏,那有些打着骨朵儿的待字闺中,有些争先恐后以水为镜,沾露梳妆,好在人多时能够一展芳姿。


沈巍穿过湿漉漉的空气,俯身向仰卧在梧桐树下的人问道:“夫子等人吗?”


“喏,这不来了吗?”被称作夫子的人闻言并未抬头,倒是一点也不怪沈巍唐突,只将叼着的草穗摇晃得左右抖动。


马蹄之声辘辘远听,远远望见一人有模有样地摆着官谱,小心翼翼地提着衣服踮脚在田垄上,车夫在后吆喝着驱马,华盖锦绣的马车与乡间逼仄的小道格格不入。


但并不妨碍那身着锦绣衣袍的人在这一小方天地间聒噪起来:“子休,子休——我想到了!上次那场辩论我没输,我还能,我还能继续,你听我说……”


梧桐树下之人正是庄周,听了远远一句趾高气扬的“宣战”便立即换了一副脸色,向后一仰瘫在了背后的梧桐树干上,对着渐近的人长吁短叹道:“又来了。”


而那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锦绣丝绸的人正是惠施,他走近了刚想开始开始自己滔滔不绝的理辩,便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沈巍,困惑得“咦”了句:“在下惠施,敢问阁下何人?”


沈巍下意识慌神,刚想回答,便被人中途截了胡:“闲人,”说话人抬了眼皮,看向不远处惠施的马车,那深棕色的娇贵马儿看起来似乎很焦躁,不断嘶鸣踢腿,赶马的车夫不得不围着它团团转,“要说啥赶紧的,我怕你那马吃了这里的草要水土不服的。”


他们从能容纳五石粮食的大葫芦谈到长着凹凸不平疙瘩的大树,从濠梁鲦鱼之乐到天地人生之辨,次次都是惠施发问质疑,也次次都是惠施哑口无言。


沈巍大都只在旁边侧耳听着,便十分有趣。彼时沈巍还未经几番人事,要么在千丈深的黄泉底下,看身旁经过几个懵懵懂懂不知前世今生的孤魂;要么不知多少次走过昆仑山巅,将堪称人间绝色之景一览无余。偶尔走到人间,都不过是战乱频繁或哀鸿遍野。


他从未听过一人关于生死的论道如此鞭辟入里,关于悲喜情绪的转化新奇独特,还有关于因果,关于无为,关于仁义规范等等等等。

——“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之行也。”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

……


而最令他铭记百年的则是一句“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与殇子,而彭祖为夭。”


后来时日良多,却如白驹过隙,沈巍自是无所察觉,直到他看着夫子两鬓渐白,那位总爱与夫子争辩的人也来得愈发少了,才觉凡人的一生便要这般蹉跎了去。


“想去看看他吗?”庄周声音低沉沙哑,衰色已漫上眼底,沈巍想他应该是在与自己说话,便点点头,却见庄周已然起身,拍了拍衣袍,“走吧。”


他在墓前呢喃,声线沙哑,沈巍静静听了许久,才辨出他翻来覆去的一句话:“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沈巍默然,良久,终于忍不住发问:“夫子不是常道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吗?”


他牵了牵嘴角,过了好一会才缓缓起身,深深看了沈巍一眼,似能穿越百代光阴看透沈巍几百年来捉襟见肘的小心思:“我从来不是,也从来没有人能做到君子。”


愿为小人,小人之交甘若醴。


他说完便回身欲走,搭在墓石上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沈巍不由叫住他:“夫子何去?”


“去梦蝶。”庄周回头,一只长得不似麻雀这一类的“小鸟”扑着不太灵活的翅膀跟了上去。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回首万里蹀躞,故人长绝不再。



 “好故事,”赵云澜笑道,“所以还麻烦沈教授和我一起去个地方。”

 

黑云倾海波,鸦色连天去。


赵云澜皱眉,叹了句“关键时刻果然还得用特殊办法”,沈巍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弄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迹在一张黄纸符之间画了一个复杂的图案,末了血珠串联开来,赵云澜蓦地一松手,那张纸符便飞向天空,炸雷凭空而起,激起海浪千万丈,在海浪激起处竟撕开黑云的一角。


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盘旋着要飞下来,像是只很大的鹰。


那“鹰”长鸣一声,收翅俯冲下来,落地后竟化作人形,还是少年模样,警惕地看着赵云澜沈巍两人。


“这是什么?”赵云澜轻声询问沈巍。


“是鲲。”沈巍答道,又上前一步挡住赵云澜,向那鲲鹏道,“我们见过的。他一定不喜欢见着你到处捣乱。”


“可他不在,他一定是躲着我。我就是要闹得天地不安生——从前我每次犯错时他都会出现,”


“凡人百年一轮回,夫子很早便和你说过‘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沈巍上前一步,朝那少年伸出手,“如今你为什么要辜负他的期望呢?”


那少年明显僵住了,却还是未见其上前一步。


沈巍也不急,继续道:“南冥是吗?过来吧,我们都很想庄夫子。”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被唤作南冥的少年神色从警惕转为错愕,一时间多少倥偬过往纷至沓来。





“对不起,对不起……”少年将脸完全埋进了手心,双肩轻微颤抖,泪水不断透过指缝落下,伴着海上大浪拍沙,哽咽得几乎要泣不成声。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向谁道歉。


沈巍微偏了目光不敢再看,太像了,太像千年前的自己了,他想道。但那少年扑过来拽紧了沈巍衣袖,抬起头来眼里噙满泪水,便像在逼问他:“你说我还能,我还能见到他吗?”


沈巍应该摇头,人死不能复生,况且几千年过去了,魂过忘川河饮孟婆汤,多少痛苦的挣扎的,喜乐的潇洒的记忆都被洗涤得干干净净,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但沈巍没有,他听见自己很慢的,带着不自觉执拗的声音:“能的。” 他顿了顿,似乎想回头看一眼赵云澜,但这个动作在欲起时便停住了,“只要你还记得他,只要你,不放弃。”


我从黄泉尽头而来,赴你一面之约。
痴迷留恋人间,奢望得你一次回首。


赵云澜总感觉沈巍这话里有什么情绪,但又不能从表面观出,只好又将目光投向那鲲鹏,放轻了语气:“哎你,商量一下,还能不能把那批军资弄出来?”


那少年抖着肩膀摇头。


赵云澜有些难办得咂了咂嘴,虽说这鲲鹏没有伤人,但前线吃紧,扎营山头的草木都快被拔没了,远远看去光秃秃一片。参谋长的电报催命似得发来,赵云澜好不容易偷偷凑了这样一大批物资,私下雇人从远郊的海岸线走水路。若是只有武器之类还好,大不了他拿小金库再准备一次,可偏偏这回大部分是军粮,再拖下去只怕前线都要饿死人了。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呜呜呜能不能,能不能还点别的东西……”那少年眼看又要大哭一场,沈巍忙拉了拉双手抱胸,一脸为难的赵云澜,示意他退后。


眼看那鲲鹏扶摇直上,搅起夜色浓重下黑压压的云雾,振翅一挥便激起海上波澜百丈。已是夜晚,无月,只有远处山巅瞭望塔一点微弱的灯光,然而此时海面上却是亮晶晶的,被卷起水色屏障是肉眼可见的粼粼波光。赵云澜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这回轮到他急忙拉着沈巍连退好几步。


顷刻间海滩上便满满当当摞了还在扑腾的鱼虾,甚至还有正横冲直撞的螃蟹,蚌壳类的生物倒是安安分分叠成一堆。


赵云澜夸张地发出一声惊叹:“!厉害啊,你可不可以下次……?”


那鲲鹏盘旋着落了下来,将这话当了真,哭丧着脸:“不行啊,再来一次龙王爷可要全海通缉我了。”

  

“好了,你别闹了,”沈巍略带责备地看了赵云澜一眼,蹲下身来视线与那鲲鹏平齐,“南冥,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如今四方祸起,人界早已动荡不安,我希望你可以帮忙看好……”


沈巍还没有说完,南冥便拍着胸脯做保证,像是为了急于弥补什么过错:“我知道了,你们放心,这段时间我不会再捣乱,也不会让这里出凡人以外的乱子。”

  

“好,谢谢你。还有一句话,我想也是庄夫子一直想要告诉你的,”沈巍平静如水般的眸子里似有别样的情绪,“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南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我能和他白头到老,只是天各一方。”


数月后的庆功宴。


推杯换盏间人影错杂,赵云澜好不容易抽出身来到窗台旁,去戳大庆胖乎乎的脸颊:“哎,大庆,看见你沈老师没?”


“什么?”大庆已然成为一只醉猫,瘫在窗台将一半头埋了起来,油光水滑的毛也没能遮住它脖子肚子上的肉,“什么沈老师,你又看上哪家的妞了?”


赵云澜皱眉:“没闹,问你呢,沈巍去哪了?”


大庆抬头茫然地看了赵云澜一眼,将“你在说啥”一句话明明白白写在一张胖脸上,而后者瞬间惊起一身冷汗,后退几步,拔腿就跑。


他下楼,正好看见了路灯下的沈巍。此时街上已无多少行人,沈巍就一个人站在那儿看着赵云澜身后的万家灯火,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但沈巍显然没有意料到赵云澜会忽然出来,转身便走,不说一句话,赵云澜却从这样的背影里看出了惊慌失措的仓皇。


他追了上去:“你要回家吗?一起走吧。”


沈巍摇着头后退,赵云澜心里咯噔了一下,想也不想就上前死死抓着他,这回是真的从心里蔓延上来的恐惧——该来的终究要来。


“那陪我喝一杯吧,就回家,在家里。”赵云澜说完这句话便一声不吭得往前走,但也没松开拽着沈巍的手,沈巍也一言不发。


家,灯火通明。


“沈巍,我没求过你什么。”赵云澜端起酒杯,与沈巍面前的那只轻轻相碰,“别让我忘了你。”——劝君更尽一杯酒。


沈巍低头静默地看了看那杯酒,随后慢慢拿了起来,抬头冲赵云澜温温雅雅地笑了笑,一如他们初见时那样,随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杯谢乱世契机,能为你蹚涉过人间一场,为片刻的相遇不顾一切,哪怕永不能再回来。


沈巍抬手搭上酒壶,那是只九曲鸳鸯壶,壶内被一分为二,可流出两种不同液体,而且两种液体虽出自同一壶嘴,落杯后却能泾渭分明。他等了等,便看着赵云澜傻乎乎得一杯酒下肚便“醉”个不省人事。真是小人手段,沈巍想道。赵云澜还保持手持酒杯的姿势,阖着双眼,呼吸清浅均匀,额前有一缕碎发太长了,柔软地垂下来半掩了往日神采奕奕的眉眼。沈巍伸手拨开,指尖顺着赵云澜鼻翼滑到微张的薄唇上,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勾了嘴角。


他将那只小酒杯从赵云澜手中缓缓抽出,小心翼翼抱起他,每一步都尽量放轻放慢,最终安安稳稳将其放到了床榻上,仔细为他褪了鞋袜,拉过被子盖上。又像是赵云澜这么大个人了睡觉着凉一样,静静坐在床沿,看他偶尔不安分胡乱蹬开被子,在凉意渐浓的深秋夜里袒露一大片肌肤,也不知自己多少次捻过被角,对着缄默的空气喃喃自语,尾音化在轻而又轻的叹息里。


直到毛玻璃的细格窗户传来轻轻的哒哒声,沈巍才短暂地移开了目光,向窗外瞥了一眼,又回头看向赵云澜,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将手搭在赵云澜眉心上。


细碎的金光飞速流逝,明灭不定,最终渐渐黯了下来,末了只余沈巍手中一缕金线在只有月光透进来的屋子里熠熠生辉。


明天又是一个新的黎明。


他们终会相见,在百年轮回内无数次兜兜转转回到原点,像是每次黑夜过后迎来的黎明,每次也都是一个新的开端。




只是后来赵云澜不断梦见,梦里的场景总是相似的,那有一名陌生男子在茶楼之上,在街道转角,在他面前——温文尔雅地一笑过后便低下头去。他们能并肩走上好长好长的一段路,可走出这段路时那名男子便消失不见。他到处询问,无人理他;来回寻找,四面死路。





注:
1.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出自《诗经》

2. 你求仁得仁,别为了我哭。原文里沈巍对赵云澜说的。
3.  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木心
4.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李白
5. 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余华
6. 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之行也……三行都是出自庄子

今天正好是秋分呀,从昼长夜短向昼短夜长过渡的一个日子。我的理解是无论黑夜多么漫长,黎明总会来临♡


感谢耐心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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