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枇杷树

我与我周旋久 宁作我


背景来自@鱼崇 她超级美丽呀w

【-08.00-】【如椿】春归处

春归,春归,劝尔一杯酒。



—自在逍遥游—

且说童如下山捡了个孩子养了没几天,便活蹦乱跳得比扶摇山上任何生灵都要喧嚣。


但好像比卧在床上养伤时苍白的脸紧锁的眉头要好看一些。童如想道。


虽说他已清净惯了,但韩木椿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每日除了种花养花还时不时窜到山下的集市去染一身的人间烟火,偶尔淘些凡间的小玩意儿或是零嘴,童如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这小混蛋不要又拿自己的符咒去卖钱就好。


“举人老爷,你这儿买的又是哪门子圣贤书?”


韩木椿嘿嘿一笑,也不应答,便将书往石桌上一放,开始兴致勃勃说起下山的所见所闻,连路上见到一只黑色的狐狸也要提起。


童如也不嫌烦,随意就着人的喋喋不休下茶,顺手翻着那一摞图本饶有兴趣地看着,突然神色一变——


“这是什么?”


韩木椿一大口茶水突然被童如僵硬的神色打断,“咕噜”一声全咽了下去,也不管嗓子疼得厉害,便伸长脖子去瞅。


“不是我……!”


谁能知道普通话本里能掺和着一本绘声绘色的小黄书?!


绘的是凡间戏楼里富家少爷与唱戏女子之间的风流韵事,雕栏玉砌,红袖添香,除了开头几页稍微正经地铺垫了一点儿,后面几乎全是风花雪月的声色犬马,更不用说其配图的活色生香,叫人直叹到如今民间画家可谓“人才辈出”。



韩木椿冤枉委屈极了。一来他根本不知道有这本书夹了进来,二来……这类书他还没看过呢,现在就要变成“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事情了。


韩木椿拿过那本书举过头顶,差点就要对天发誓的时候,竟在这一抓一举间不知从哪页书缝里掉出一纸符咒。


韩木椿:……


童如:?!


老天,昨日开始山下最大的那家酒肆搞什么一年一度的“大酬宾”,韩木椿按着往日的价钱去买酒,多了张“找零”的符咒,他顺手一夹——怎的偏偏就是这么巧?


跑吧,此时不跑更待何时,韩木椿想到此的时候已经脱口而出“我先去……”


去什么还没说完便被人不留情面地截了胡。


“站住。”



“书留下。”


韩木椿显然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又被这一句任何修饰都不加的“书留下”砸得晕头转向,下意识就往了人的劣根性方向想去,舌头打了结似地问道:“师,师糊,这本书要看你吗?”


童如:……






晚饭时韩木椿端着饭菜站在门口,自觉今天那事面上有些挂不住,踌躇着这门槛是先迈左脚进去还是右脚,最后想着反正书已经不在我的了,况且自己真没看那本书,“行得正站得直”的思绪早就把做了的事情——符咒换酒或是功课未做掩得一干二净,至于怎么进那扇木门——当然是头先进去。


师父从来不打人脸,腿留在外边还能跑得快些。


于是他推开了一条门缝,悄无声息地探了个头进去,便看见童如木着脸,一脸凝重的模样打开那本小黄书。


韩木椿在童如闻声抬头时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儿恍然大悟的表情,顺便拖长了尾音“啊”了一声,道:


“师父……你不是说你要烧掉它吗?”


韩木椿自己都没发现自己非常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


被提的那壶未开的水也因火候还差了那么一点儿而不好沸腾。




—人生天地间—

童如持剑站在山间一块巨石上,面前是天高地迥,无云的天更显得深邃。他站得久了,连枝头的桃花露水落在肩上也不自知,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偏头望去。


韩木椿漫山遍野寻他师父不得,偶然一仰头便见童如翩翩立于扶摇几十青山的一座之上,从他这个角度看去仿佛去天不盈尺。彼时又逢“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之时,这漫山遍野由他亲手种下的桃树似乎在顷刻之间竞相盛放。韩木椿不由呆呆地伫立在这儿一方天地间进退不能。


“你看什么呢?”童如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韩木椿却没有回头。


童如有些疑惑地上前,只看了一眼便无奈叹道:“果然还是适合做个花匠——如何挑这时入定。”


山风吹拂,枝桠间窸窸窣窣的声音似被无限放大,像是草木间的窃窃私语,而风过后万籁俱寂,唯有沁心的花香绵延不息。


人常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若说花有百态,那世间人千千万万,虚实相生。为凡人,最大的权利不过位及权臣,享半辈子荣华富贵,或投个好胎,生在帝王家,锦衣玉食堆出醉生梦死;为修士,断凡欲斩世情,穷尽一生成为大能,呼风唤雨,渴求得道飞升,可最终仍和平庸凡人一般尘归尘,土归土。


那和花开花谢有什么区别呢?


世间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


是天地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直到月满中天,露水压垮了花枝,从一个圆圆的小水珠逐渐变得细长——“啪嗒”一声落了下来,带着凉意的露珠惊得韩木椿一激灵,他方才回过神来。


童如懒懒地一挑眼皮,开口道:“睡醒啦?”


韩木椿揉了揉站得发麻的腿,感觉有些恍惚,不过很快又活蹦乱跳了起来:“诶呦师父你至少让我去床上躺着呀,可累死我了。唔……刚刚那就是气感吗?”



童如点点头,伸手拂去韩木椿发上露珠,将发带解下,微湿的头发瞬间被指尖升腾流转的真气蒸干,他按下韩木椿好奇乱动的脑袋,轻声道一句“别动”,才将藏了傀儡符的发带偷梁换柱绑了上去。


“饭菜盛在炉灶里温着,晡时已过,不宜多食。明日便到不知堂来学习符咒吧。”


韩木椿闷闷地应了声,抬手摸了一把发髻,十几年的圣贤书读得脑子里只剩一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忽如远行客—

“呵,”那狼狈不堪的北冥君突然笑道,缓缓站起来将强弩之末的魔气收敛,大大咧咧地将一身躯壳袒露给童如。


童如皱眉:“你笑什么?”


他依旧笑着,竟越笑越起劲,好半天才止住笑:“我笑你正道两忘,笑你六根不净,笑你道心不稳,笑你堂堂扶摇掌门朝乾夕惕却仍旧要功亏一篑……”


童如没应答,紧抿的嘴绷成一条线,手中动作在微微一滞后便化出千万道元神之剑将那一代北冥君钉在原地,再不能言语。


可他说对了。


是他,确是他童如跌在这百花酒里醉了又醉,只求这酿酒的人不要回头,目光放远,脚步向前,自有锦绣前程。


至于他这般醉醺醺的模样。


别再看他,不要回头。



—同悲万古尘—

“师父,书拿倒啦——”他的小徒弟依然聒噪。


童如咳嗽一声,垂下眼睫端了个四平八稳的模样,面不改色将书倒了一倒,刚想“一本正经地教训” 一句此人今日的功课,就发现书还是倒的,这才后知后觉,而韩木椿早就已经拿着杯子喊着“师父我给你去倒茶”一溜烟跑远了。


这孩子真是……童如想着又不知该怎样形容。



“哎,师父你在做什么……哇好厉害,快教教我!”韩木椿惊讶地看着石缝中伸出的嫩绿,继而很快开出了一朵小白花。


“这是返璞归真里的一式,也是我今天要教你的——枯木逢春。”


枯木逢春。枯木,逢春。这是童如所能说出的最露骨的剖白。


他的徒弟年纪尚轻,不得不承认有一副好皮囊,可空有光鲜外表打我人比比皆是,要说因此吸引他打动他是绝非不可能的。


是韩木椿身上还有一种“气”,那种朝气蓬勃的,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与希望的热忱,还有他童如从未经历过的少年人“鲜衣怒马”,一朝看尽长安花的潇洒。


而童如一生在做什么呢?从一开始日复一日的修行,再到后来伴随一生的克己。


我因为……动了凡情,被七情六欲而困扰,却又不能意志坚定,不能从一而终,所以心魔横生,败絮其中。


我的情感沉重,污浊,里面有许多不该有的欲望,或是自怜,自私,一意孤行,于是在这样一个泥沼里挣扎越沉越深。



他突然想起昨晚,少年将一式“幽微”舞得风生水起,虽说还是底气不足的,但少年人的精神气却是淋漓尽致地发散了出来,像是春天的第一场雨,细细密密,如是新生,是一切新生的根源。


“剑意为何?”待韩木椿舞毕,童如漫不经心问道。


“唔,大概意思应该是‘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吧 ?”


“嗯,”童如点点头,又接着问,“那你如何理解?”


韩木椿黑溜溜地眼珠子一转,童如心中便要道不好,果不其然,听韩木椿用小声却又足以让人听见的音调道:“一切为防范于未然的都将发生,所以功课压线要准备充分,下山买酒要足够小心。”


真真是胡闹。



但还是使人渴望得到那夜的月光。

世人把在漫漫黑夜里依旧熠熠生辉之物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一个人构成。


这不悔台十万八千阶,上去是什么呢?会直通天界吗?还是只能离那皎皎月光更近一些。


即使筋骨尽碎步步带血还是不肯放下。





—生者为过客—

这是韩木椿第一次将自己的神识放进掌门印里。


掌门印里气象万千,历代先人神识似在冥冥之中遥相呼应,无论是谁身在其中都不由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神灵。


韩木椿四处张望了一方,突然得便挪不开脚步。


是童如残留在此间的神识。


韩木椿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他们直接不过四五步的距离,韩木椿却越走越急,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上,他也想出声叫喊,可好似被什么东西噤了声一般不能言语。


直到他累得忍不住停下时,那神识竟也停下了脚步,韩木椿这才发现了周遭一片生意盎然,烂漫的山花不要命地绽放着,蜂蝶成双成对地喧闹着,而这其中还有另一个自己,那个年轻的自己照例一长一短地挽着裤腿,远远地坐在一个飘在空中的花锄上,兴高采烈地冲童如挥着手:


“师父,看我给你种了一山的花!”


当年、当年,雕栏玉砌应犹在。



他骤然将自己的神识抽了回来,大口喘息着,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他方才看到什么来着?是他师父,从身上拍落雪色,由心里生出一簇微弱的火苗,独自走过整个冬天。



他无数次想变成那个人,见他所见,历他所苦,分担他的重担,可他不能,从前不能,现在也不能。


无能为力,痛苦的,挣扎的,简单的无能为力。


后来再见童如,已是两厢平静。


“师父?我还以为着再也见不到您了。”韩木椿也不惧,还伸手碰了碰那团黑雾,又看看自己,促狭一笑,“还好吧?”


也不知是在问自己这副模样还是在问童如现今情况。


童如看着眼前这人顶着个滑稽的黄鼠狼妖的模样还要逞强时几乎要落下泪来,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他那一身黑雾缭绕也没什么声色可言:“不好还能杵这儿看你?行了生前就没寒暄过死后也别装人样罢。”


韩木椿嘻嘻一笑,更显出一只黄鼠狼妖的气息,直看得童如叹道“山上那只白鹤都长得标致些”,韩木椿也不提和这具妖身的磨合之苦,只轻描淡写地将这一段童如缺席的日子代过。



—死者为归人—

忘忧谷,生人不可即。


在里头待了些许日子的两人倒乐得清净。



童如轻轻问道:“你在做什么?”


“喏,”韩木椿指着一簇小白花,似笑非笑地看向童如,“枯木逢春。”


童如应了一声,立马反应过来,不由产生一种被人一语道破沉疴心事的窘困感,慌忙将目光透向别处,没好气地掩饰道:“别闹了,本来就没什么灵力的人,还浪费在这些花花草草上。”



韩木椿哼了一声,他如今是魂体,模样再不是可怜巴巴的黄鼠狼妖,已是俊俏的青年人模样,尽管眉宇间还有未褪去的少年气息,但却让人觉得恍如隔世,种种过往,不过烟云。


童如还记得当时和韩木椿喝的第一坛百花酒,少年娴熟地拍开封泥,二话不说仰头便喝,滚动的喉结上有酒水顺着流下,落入颈间的衣领,末了一抹嘴,眼睛亮亮的,笑嘻嘻地给他倒酒,商量着要是搭配后山小河里的肥螃蟹,简直佳偶天成。


韩木椿记得更多,他记得扶摇山上每一晚的月色都很美,记得童如嘴角忍不住上扬的弧度,记得他爱用责备的言语说出关心的话。




那些甘之如饴的岁月,求而不得织就的情感,如纷繁烟花绽放后的灰烬,渐渐冷却,但深处仍有余温。


生者是无法看见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才能穿过光芒看清太阳。


韩木椿突然过分亲密地拉过他的手,童如一惊,下意识想收回竟未果,又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贴近嘴唇的食指噤了声。


“嘘——别吵到花开。”韩木椿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微风掠过最柔顺的草地。


“哪儿的花?”


韩木椿收回手放在心口,闭上了眼,紧绷的嘴角显出一点儿虔诚:


“这里。”





春归,春归,吾心安处是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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